与当年大行纷纷成立科技子公司的盛况相比,2022年至2024年,行业愈加冷清,每年都只有一家科技子公司新成立,而且都是由规模相对较小的城农商行和民银银行设立。
这两年,曾开风气之先的兴业数金、中银金科等银行科技子公司,更是频频传出了要回归母行的消息。
如今刚刚开业的浦银金科,也并非代表着科技子公司的复苏。实际上浦银金科在2021年5月就设立了,只是4年多以来并未真正运作。如今开业只是代表着业务要逐渐开展起来。
10年间,二十多家银行相继成立了金融科技子公司,四大行以及主要股份行与城商行纷纷入局。这背后至少有两个推动因素:
2013年,美国“棱镜门”事件暴露出全球性的网络安全隐患,促使中国开始去“IOE”,即摆脱对IBM服务器、Oracle数据库、EMC存储的依赖。
另一方面,蚂蚁金服、腾讯金融科技等互联网金融公司通过技术驱动的便捷服务,迅速占领市场,对传统银行的存贷汇业务形成直接竞争。
总之,这些科技子公司既承担着服务母行/总公司的任务,也大多有着拓展行外业务、实现技术输出获得收入的愿景。
然而,走过十年,这些科技子公司的技术输出被验证是伪命题,这些公司主要依然依靠母行的业务来生存,且独立出来后发现很难养活自己。继续在母行体系外独立下去意义不大。
刚开业的浦银金科,也明确了三大任务:
一是面向集团子公司,构建集团IT共享服务中心模式;
二是面向境外分行,支持非交易类业务系统建设;
三是面向母行,配合业务部门甄选非银业务场景,构建对公客户赋能平台。
只字未提“对外输出”。
一位大型金融机构的科技负责人曾表示,科技部门开发的系统,往往让公司内部用起来都费劲,再给同业去用,无异于天方夜谭。
在他看来,金融机构前些年热衷于成立科技子公司,但现在没能成为金融机构的增量,反而大多成了累赘。
不管怎么说,曾经满怀的希望,终究成了碎了的一场梦。
#01没有发生的突围
从财报体现的数据来看,这些银行科技子公司的确没能实现“挣钱养家”的目标。独立存在的价值,也就不大了。
金融机构科技子公司列表
2024年上半年,中银金科勉励实现0.11亿元的净利润。此外,中国银行曾在2020年报中披露,中银金科实现净利润0.14亿元。据传,近期中银金科也将其旗下部分业务,划归到了总公司,原中银金科成都、武汉等都变成了软开中心的分中心。
隶属平安集团的金融壹账通,作为唯一一家上市的金融科技子公司,成立近十年一直在亏损,2017至2023年累计亏损73.32亿。2024年,在将旗下香港虚拟银行出售给陆金所获得2.6亿元一次性收入的情况下,持续经营业务净亏损依然达到6.69亿元。同时,金融壹账通自2024年7月起,逐步终止了云服务业务,该业务主要依赖平安集团内部采购获得收入。此外,金融壹账通还大幅压缩了研发开支、营销费用及管理费用。
这一切,都是在为其私有化作准备。
早期就是脱胎于银银合作平台的兴业数金,已经将服务兴业银行集团为主要方向。而在创业早期,兴业数金公司定位为中小银行、非银行金融机构、中小企业提供金融信息云服务,同时也是兴业银行集团开展数字金融业务创新的最主要平台。
兴业数金最初计划是,先做大做强银行云,然后由银行云平台扩展到租赁等非银金融机构,成为金融云,最后普及到社会机构的普惠金融云。此外也通过开放API接口做开放银行。兴业数金接入的客户量达到数百家,不过没能体现在业绩上。
股东高伟达发布的财报显示,2019年上半年,兴业数金未经审计的营收为6788.37万元,净利润亏损1.67亿元;2018年营收为3.17亿元,净利润1840.09万元。此后兴业数金回购了高伟达所持股份,也就没有了业绩公布。
外部输出没能打开局面,2021年兴业银行新任董事长吕家进上任后,又发现兴业银行“过去几年在数字化经营上有点滞后”。
自此,兴业数金定位发生很大变化,把服务集团业务发展作为第一要务,金融云与开放平台不再是重点,而是围绕着兴业银行的数字化展开,如研发了兴业银行针对科技型企业的“兴速贷”线上融资产品,以及依托碳账户数据的双碳管理平台,支持兴业银行碳配额质押融资,还依托AI、物联网等技术来支持兴业银行的普惠金融平台开展小微、农村金融业务。
在今年3月份的业绩发布会上,吕家进表示,数字科技制约兴业银行的窘境已经过去,兴业银行的数字化经营逐渐从建设期进入到收获期。
既然以服务母行为主,那么仍以子公司的形式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
宇宙行旗下的工银科技,还没见相关传闻,不过发展状况也一般,2019年成立至2023年,工银科技向40余家同业机构输出“产品+技术平台+咨询服务”三位一体的产品及服务。
也有传闻称建信金科也要回归为总行软件开发中心。
建行财报显示,2018年至2020年,建信金科累计亏损9亿元,2021年扭亏,不过始终是微利水平,2022年、2023年、2024年净利润分别为0.31亿元、0.02亿元、0.03亿元。
而建信金科的外部拿单在行业里发展还算不错的,多次中标同业的信息化项目。如在2024年8月中标了浦发银行“企业级架构专项工程整体规划与业务试点设计项目”,最近中标了中国进出口银行预算金额高达6548.1万元的联合开发系统信创改造项目,还曾中标过国开行的项目。能拿到较多的外部项目,可能源自建行在金融科技方面有较深的积累,同业认可度较高,同时建行作为国有大行,多位高管被调任到其他银行任职,对建行信息化的接受度也会更高一些。如给了建信金科大单的浦发银行,董事长张为忠就是来自于建行。
不过给别的银行做信息化,本身就是个商业模式比较差的生意,项目制的形式让公司需要投入固定的人力资源驻场,边际成本很难下降,即使拿到同业订单,盈利能力还是很难同步提升。
国内有大量第三方的金融IT公司,都是在这样的商业模式下,做着微利的生意。
上市公司如长亮科技、神州信息、宇信科技等,成长性都很一般,市值多年在一两百亿之间徘徊。而银行系科技子公司又缺乏第三方金融IT公司的成本控制能力,想要做大很难。
招行旗下的招银云创也面临这样的局面。今年4月,客户江苏交控财务公司到招银云创调研时,就公司核心业务系统TMS建设和运维保障工作,期望招银云创充分调配人员与资源,积极落实相关需求开发计划,确保项目建设任务按时、高质量完成。
这样项目制而非产品化的商业模式,即使能持续获得订单,也很难构建起足够强的盈利能力。倒不是招银云创们不想做产品化,这是跟“为什么不上清华,是不想吗”类似的逻辑。产品化没能走通,市场没能打下来,只能走到项目制的路上。
从成立初到2020年,招银云创一直以向金融同业输出金融云为主,积累了郑州银行、宁波银行、华润银行等行外客户,并将郑州银行作为标杆案例来推广。当时郑州银行主要推的业务“五朵云”中有四朵托管于招银云创金融云上。
不过可能是行业推广未达预期,2020年以后招银云创做了业务转型,针对央国企、大型民营企业等产业互联网客户,发挥在财务管理、司库建设等方面的经验能力,为客户提供这方面的咨询与信息化建设。
如今,曾经的标杆客户郑州银行已经与华为在数字化领域进行战略合作,而招银云创的客户已经变成了江苏交控财务、中交财务等司库系统合作客户。在这一领域,招银云创面临着传统ERP公司的竞争。如在今年6月份的茅台集团司库数据管理项目招标中,招银云创败给了用友。
与其他公司退守母行业务不同,招银云创依然且只能聚焦在科技的对外输出。因为招银云创没有退路,招行已经有了只服务招商银行一个客户的科技子公司招银网络,两家公司都是招行总行信息技术部统一管理的子公司。
#02为何退守?
从高调输出到退守,银行科技子公司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
一方面是政策原因。2021年底,原银保监会发布关于银行保险机构信息科技外包风险监管办法的通知,对外包提出了更严格的要求,明确银行保险机构应当明确不能外包的信息科技职能。涉及信息科技战略管理、信息科技风险管理、信息科技内部审计及其他有关信息科技核心竞争力的职能不得外包。并明确集团子公司作为服务提供商,为其提供信息科技外包服务的行为,也属于外包。
2024年底,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又发布关于银行保险机构数据安全管理办法的通知指出,银行保险机构应当建立银行母行、保险集团或者母公司与其子行、子公司数据安全隔离的“防火墙”,并对共享数据采取有效保护措施。银行保险机构与其母行、集团,或者其子行、子公司共享敏感级及以上数据,应当获得数据主体的授权同意。
这样,子公司用起来没那么顺畅了。
更重要的是市场竞争层面的原因。早期大家都重视金融云,但没能闯出一片天,科技子公司集体败走金融云。
按照IDC最近发布的数据,2024年下半年,中国金融云市场规模达到52.3亿美元,其中金融云平台解决方案市场份额前五分别是阿里、腾讯、华为、百度、京东,市场份额总和为73.9%,金融云应用解决方案市场份额前五分别是中电金信、中科软、百度、南天信息、腾讯,前五大厂商市场份额总和为27.5%。银行系科技子公司都没能进入前五。
金融云市场早期由银行系子公司与科技公司共同开拓,但随着产品同质化加剧,银行系子公司受限于母行体制,在技术创新、响应速度、定价灵活性等方面难以与互联网巨头竞争,导致市场份额被挤压。此外金融云服务需要持续的高额基础设施投入,但银行系子公司初期主要服务于母行或中小金融机构,客户规模有限,难以形成规模效应。
另外,输出云服务给同业,同业也会担心自身的业务数据、模式被银行系子公司泄露给其母行,从而带来风险。
败走金融云后,目前在对外输出上,科技子公司业务重心转向场景化赋能。银行系子公司逐渐从“技术供应商”转向“生态共建者”,更关注垂直领域的深度服务。例如:
政务端(G端):工银科技、建信金科等背景深厚的公司,参与智慧政务平台建设,通过政务场景链接企业及个人客户;
产业端(B端):提供供应链金融、人力资源管理、财务管理等解决方案,嵌入产业链需求;
同业端(F端):继续向金融同业输出风控系统、零售业务中台等经验型产品,差异化竞争。
不过这些业务并不能给科技子公司一片新天地。
如前面所说,商业模式比较差,无论客户是银行,还是实业领域,为这些客户提供信息化建设,对技术要求没那么高,都是比拼管理能力与人效。
银行IT上市公司中,宇信科技近11000员工支撑了36亿元营收,长亮科技7147名员工支撑了17亿元的营收,神州信息员工更是超过18000人,盈利水平都不高。而银行科技子公司人数远少于这些公司,项目管理与成本控制又不及这些公司,很难超越这些公司打造出更强的盈利模式。
另外在需求上,空间没有多大。对外输出,肯定是有需求的。技术输出,直观上是为客户做IT系统,实际上是输出银行自身在业务上的经验。
兴业数金成立早期主要向中小银行提供票据、理财IT服务,首任总裁陈翀表示,输出产品积累的是兴业银行业务经验和业务流程,对上述业务如何进行管理,流程、制度和风控点已经融入系统中,所以选用数金系统意味着能够把小银行的业务管理水平和服务流程提升到一个接近于兴业银行的水平。
到现在这种需求依然存在。例如去年11月,交行1.8亿金融市场业务管理系统项目,工银科技中选。交行旗下有科技子公司交银金科,为什么肥水流向外人田呢?更多是因为工商银行金融市场业务体量巨大,在相关管理系统上有优势。让工银科技中标,实际上是引进工行的经验。
不过这种需求并不持续,客户全生命周期价值较低,很显然当客户学会了之后,自然就没有相关的需求了。
#03内生的无解
从人事安排的角度,银行科技子公司一开始就带着拧巴。
2015年,兴业数金诞生,2018年,国有大行及股份制银行几乎全部成立了独立的法人科技子公司。业务独立了,人事却并未。
多数银行相对保守,抽调部分内部骨干力量,采用了“增量新设”方式,如工银科技、中银金科、农银金科等;较为激进则“存量划转”,将原属于银行体系的全部开发中心、研发中心“整体转制”;也有银行“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只是利用科技子公司“放人员,发工资”,内部则一体化管理。
所以,大部分的银行科技子公司,还是传统意义上的体制内公司。无论从薪酬待遇,还是上升空间来说,对于外部的人才而言,吸引力都不够强。
比如,虽然看起来公司有独立身份,但,科技子的高管和员工的薪酬和人员编制均与母行的利润新增和编制增量挂钩,相当于跟分行和其他兄弟子公司争抢分食一个大小既定的蛋糕,加之无法实施股权激励,员工薪资待遇增长空间有限。当然,科技子公司作为国企,相对于互联网企业等科技公司,有着工作稳定性的优势,以及落户等福利。
又或者,多数子公司的高管,全部由母行股东委派其劳动关系是与母行签订,且多为任期制,可随时转回行内,导致子公司的“中层”成为全部人员(内培与外引)的职业“天花板”。
体制的困境是无解的。
当下,对于银行科技子公司而言,回归母行,已经是大势所趋。
服务母行是科技子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最重要的营收来源。不过在服务母行这块,科技子公司的竞争力和服务能力也说不上更好。
这又是科技子公司制度安排的另一个困境。
虽然通过服务母行获得营收大头,但与其他外包机构相比,科技子公司往往缺乏竞争力。在核心的服务定价上,相比于市场上用工更加灵活的科技公司,银行科技子公司缺乏足够优势。
另外科技子公司毕竟还是在行里有一定地位,使用起来不像外包机构那么顺手。有业内人士表示,外包公司干活痛快还听话,项目做得不及预期还能骂,科技子公司毕竟是一个集团下面的,骂不得。
另外,一些科技子公司能力有限,做的是内包再转外包工作。说好听点是承包商角色,而一些尖锐的观点则将部分科技子公司视为二道贩子,承接母行的需求,分包给其他公司,把其他公司的产品拿来卖给母行。背后其实是银行信息化都是比较同质化的技术,业务场景上没有特别大的创新,因此应用逻辑上自然是相互抄作业。
可以预见的是,这些银行科技子公司们,将进一步大幅的撤退。